在我还是个文学青年的那些年，先后喜欢过一女一男两个作家的作品，女的是张爱玲，现在已经死了；男的是原籍浙江海盐的余华，现在还活着，但是，好象也很少写了。当我已经不再是个文学青年，已经不再迷信这两个人的文章，我开始拿起笔书写自己的字行。

　　张爱玲在她那本现世活宝的图文书《对照记》中写：“一种沉默的无条件的支持，看似无用，无效，却是我最需要的。他们只静静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时候再死一次。”是那样一种无望的陷溺的生命观。这样的一段话让我想到老村上在《寻羊冒险记》中写到的那匹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悄悄潜入身体的羊，鼠只有用自己的死亡才能够摆脱羊的辖制，死亡在这里成了最后的解脱之途。

　　每一件事，每一具物都是玲珑剔透的，包括死。寻羊的村上在寻羊中仍然在持续的叙写迷惘，这迷惘很少出现在张爱玲的文字里，她现实，眼睛透明，这种看破一切的透明倒反而是伤害。用这样的眼睛去透视死亡，死亡也结晶出冰冷，是真正的冷酷仙境。偏偏这些冷酷仙境在张爱玲的世界里又总披着世俗的外衣，就仿佛《金锁记》里头的那把胡琴，我们还没有来得及看到它，在它的声音里就体会了和死亡一般无二的凄凉。

　　我读中学的时候，有一个女同学，是个天才，语文老师一天到晚在讲台上读她的作文，的确写得好，不是说结构，而是说透过文字沁出来的那股气息，苍凉得不象一个中学生的文字。那个语文老师好象也是一个天才，后来疯了，名声臭了，职业也丢了，我还记得某一天他在朗读时候读到的：死亡不是结果，而是延续。

　　我到现在也不知道那样一句话到底是那个女同学作文中写到的呢还是那个疯子语文老师一下子蹦出来的话语，我也没有办法去求证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命题了，因为据说那个天才的女生也在某个夏天离开了这个纷繁的世界。

　　我总觉得那个女生就是我身边的张爱玲，而那个语文老师则是余华。很奇怪，那个老师的气质更应该和胡兰成接近的，然而不是，或者说在我眼睛里不是，在我眼睛里他只应该是余华，只有他可以写下余华可以写出的句子——写作和阅读其实都是在敲响回忆之门，或者说都是为了再活一次。

　　这是另外一种人生，是现实之外的现实。我总是忘记不了老余华在《十八岁出门远行》中写到的那个世界，和张爱玲不同，没有细腻的物质的幻影，通篇是感觉的行旅。因为是没有目标的远行，因为是头一次的出门，因为是十八岁。生命只好没有终点的延续，是生而非死。也许永恒的生就是永恒的死，在这样一点上张爱玲和余华取得了一致。

　　他们写死和生，不过只是镜子的正反面，前头的看到了生命的影象，后头的看不到生命的影象，然而看到的和看不到的并没有区别，只有将镜子打碎才可以相融，进入不生不死，进入灵。正仿佛文字，埋在肚子中它是死的，落到纸上它就活了，有多种样式的活，它也正仿佛头上的这一片落叶。

　　这片落叶落在我们那个小小的中学校的园子里，我们在那个园子中仰望星空，我们是指：天才女生，语文老师和我。时间是一九九二年秋天。

　　那一年我不知道余华也不知道张爱玲。还没有来得及思考生也没有来得及思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