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吃吃喝喝”为主题的书近年成为出版热点其实不在意料之外。而这个所谓“热”的半径，从内地，到台湾，从香港，到东南亚，终于还是没跳出“黑眼睛黑头发黄皮肤”的“华人圈”。我的一个好朋友读 书万卷。他曾跟我说，贡布里奇说过一句话：“衰落源自强调”。在考察华人阅读圈已热闹多年的所谓“吃喝书热”时，我想到这句名言。我说不准是不是因为现实生活中的“吃”早已变得无“文”无“化”，所以，纸上的“吃吃喝喝”才愈发热热闹闹？而假使“衰落”是不可避免的，那么有一些热热闹闹的纸上的喧嚣与记录，也毕竟好于寂静无声？

　　作家蔡澜是我读过的“吃喝书”中的香港代表。蔡自己是美食家，所以，他的“吃喝书”其实是他众多“吃喝专栏”的结集。蔡的吃喝文字风格是怎么吃就怎么写，欢喜什么就夸什么。吃到后来，写到后来，他自己变成了个以“吃”为“业”的人。蔡不止一次对媒体说自己“写作”其实只是业余。在蔡的名片上只有名字，没有头衔。蔡说，如果硬要安上一个的话，可以写两个字：馋人。所以，蔡的专栏、蔡的“食品有限公司”（产品主要为茶叶、零食、酱料三大类）、蔡的“旅游美食团”等等，都是他本人一口一口吃出来的。因此蔡自诩“馋人”，恰当无比。尽管蔡的实际身份兼“新加坡华侨”、“商人”、“美食家”、“电影监制”、“专栏作家”、“电视节目主持”于一体，但其“馋人”超过一切也统领一切。

　　而作家赵珩、沈宏非两位则是我读过的“吃喝书”的内地代表者。赵的《老饕漫笔》文笔圆润含蓄，文品平实端庄，如果用菜系比拟，赵文颇有“粤菜”之风。书中记录的，或人或事或风物或名胜或花絮或掌故，一概与吃相关。它用平实的语调钩沉与饮食相关的方方面面，却拒绝拔高，拒绝将口腹之欲升华为文化精粹。“在大块朵颐之时，谁想到什么‘文化’？名人中馋人大抵如此，而那些专谈文化、专去发掘文化的人，功夫在吃外，够不上馋人，大多是些想当名人的凡人（《老饕漫笔》第238页）……”

　　沈宏非的《写食主义》是他在《南方周末》开设专栏的结集。它是作者吃喝玩乐之余兴，胡思乱想之边角。有人曾言沈君立志要做当代知堂大人，其实哪里哪里———事实上，沈的吃喝文字表里尤其不一———表象上看，其文字字正腔圆，轻裘缓带，疾徐自如，但却是时尚调，而非夫子腔；其内里却逼似川菜神韵：或麻或辣或烫，声东击西，似乎心怀异志，却是笔笔贴近当下……“我不是美食家，也不善烹饪……我是一个很馋的人，我是一个吃饱了以后依旧很馋的人（《写食主义》第14页）……”

　　在众多台湾“吃喝书”作家中，我只读过作家胡静如先生写的《吃在中国》。全书分“江南”、“江北”上下两篇，分述内地大江南北各类名馔佳肴。书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全书收尾处作者附录的一篇文字，标题是“几道残忍别致的名菜”———在读这篇文章前，我对中华饮食文化中所谓“恶吃”了解甚少。通过胡的文字，我知道了在我们历史悠久的饮食文化中，还有着诸如“烫驴”、“鹅掌”、“闷鳖”、“全鳝席”之类的吃法。在胡的文字中，幸亏这篇短文是放在该书的最后，也幸亏我是最后才看到它。我的感受是，事实上这篇短文已将此前洋洋洒洒的“吃喝之美”一一颠覆，它告诉我，其实，该附录中的那些向来被遮蔽的以吃为主题的残忍、冷血、卑劣，原本就是人性中变态的一部分。

　　在这一点上，它与安东尼·伯尔顿的《厨室机密》其实异曲同工。我曾从一篇文字里得知，法国顶级大厨从来就有自杀的光荣传统，其主要原因在于，食客要吃“经典”，而经典其实拒绝与时俱进，而这在厨师们看来，永无休止地炮制“经典”已宛如厄运。于是，在“不许变更”与“审美疲劳”的尖锐冲突中，大厨们常常就在后厨房饮弹而亡。《厨室机密》一书的第四章第三节叫“厨师用语”。看了这章我才知道，在那个干干净净的操作间里，厨师们的大部分“黑话”其实就是脏话。以我之见，如此“美味佳肴”与“粗俗不堪”间的巨大落差，其实是另外一个版本的“饮弹而亡”……也许正如伯尔顿所说：“厨师”与烹饪的关系就像一种漫长的恋爱———它既庄严，又荒谬。而以荒谬的视角看，“怨恨”、“疲劳”常常正是厨师们抵抗乏味厄运的强大动力？而人性的的荒谬与冷酷也因此在后厨房生长得格外茂盛？

　　所以，小至“吃喝”之书，大至“吃喝”文化，至少对我这样的读者来说，其实刚好也是认知世界的一种途径———如你所知，它是“色”途、“香”途，乃至“味”途……它并不比我们从文学作品、历史教科书乃至国际要闻中知道的更少。几年前，我读过上海学者朱学勤先生写的一篇文字，其中有两句话妙不可言———朱先生说：“陈逸飞的画是画布上的余秋雨”，而上海那些咖啡一条街，则等于大街上流动的陈逸飞……”借用朱的比喻，我想说，当“吃吃喝喝”变成铅字，它其实已演变为或干煸、或醋溜、或红烧、或清蒸一盆一碗的人性标本———从那一碟“水煮坚强”或那一钵“糖醋妒忌”中我们可以看见人性中我们欢喜乃至厌恶的一切，它绝非仅只主料、辅料外加葱姜蒜那么纯粹与天真。